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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伍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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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 伍拾

皇後的女史潛進帳內,見帝後二人共坐塌上,皆垂首沈思,難辨神色,她輕步上前,執禮問安。

劉萱即刻擡頭,揮手示意起身。

“阿笑,外頭是何形勢?”

女史名為蘇笑,原是河內蘇氏女,族有郡望,父母早逝,兄好嬌奢,揮霍無度,將其賣身為婢,淪落至豫州刺史府,後又為劉府陪嫁婢女,與劉萱一道入建康宮。蘇氏女警慧通文,為人練達,深得劉後器重,後擢升女史,掌皇後之禮職,協治中宮。

蘇笑道:“宿衛軍包圍,牙門軍未至……”

她頓了頓,擡眸朝帝後看了一眼,又道:“鎮北侯尚在府中。”

劉萱眸光微動,側身一看司馬捷,只見他面色慘白如雪,似已料到有此結果。

“娘娘。”蘇笑又執一禮,比刻板的老臣還要莊重,她緩緩道,“君侯定已有對策。”

他戰神之姿,忠肝赤膽,在此危急關頭,如何會棄帝後不顧?

蘇笑沒有說出來,只是垂首想起昔日在豫州時,劉子昇在院中練劍,她靜靜地看著,待到落日浸了池中寒漪,劍鋒入鞘,方給他奉上一塊素絹,他這才註意到樹下還有她這個人。

那時他尚未領軍,但少年早立,懷揣壯志,隨時等著在亂世長擊。

雖是沈穩的心性,卻不是如今不辨喜怒、不近人情的君侯。

劉子昇拭完汗,將素絹遞還給她,笑道:“蘇家阿笑,一帕之恩,難以回報。”

許是那日練劍爽快,他笑容溫潤,殘陽映面,雙眸清炯,只餘聲繞回廊。

晚風涼,青草香,池中波痕霎時浮起,她的兩頰緋紅了,心弦輕撩了。

……

蘇笑不再去想他,見帝後二人不作回應,只好靜靜地退至一旁。

崔儼在相隔數丈的帳中,踱步沈思,他的怒容不再,凝神細細地分析如今局勢。

他不是輕視劉子昇,只是了解他心中有怨恨——

當初晉帝將他調至廬陵,以至於險些錯過崔訓的發喪。

崔訓……

崔儼雙眉深蹙。

明明該是兄妹情深,何以至此?

崔儼心道:“阿訓,你莫怪為兄薄情冷血,要怨就怨你自己,為何要屢次強破局!當初的局面不好嗎,你我兄妹二人共輔天子,你享賢相之名,我掌千萬兵馬,士族高門共擁崔氏,我們與司馬家共天下,可你偏偏就要壞了這大好局面!”

有王佐之才,本應大展宏圖,卻偏偏要愛慕一個寒門粗將,將他提拔來朝不夠,還要借機一步步打壓士族。

崔儼想到了劉子昇,面色愈發狠辣,恨不得此刻就殺之後快。

此時,帳外傳來一陣喧鬧,他回神,朝帳前守衛大喝:“何事!”

話音落,守衛掀簾入帳,神色覆雜地抱拳執禮,回道:“有一女子換裝擅入,被張將軍攔下,正要帶回細審,但她高喊說要見大人您……”

崔儼眉頭微跳,沈聲問:“是何人?”

守衛道:“她說自己是……是鎮北侯的表妹。”

何家女?

崔儼即刻就想起去年還在府中任教習的何蘇木,他對此女印象頗深,知她有才學,知禮數,若是擱在從前,他會禮待此人。

然而,她萬不該是劉子昇的表妹……

“大人,該如何處置?”

崔儼轉身,朝上首的坐塌走去:“讓張述將她帶進來。”

守衛抱拳應喏。

半推半拽,何蘇木如此進入崔儼營帳。她那身宿衛將服穿得十分窘迫,身子不如男子魁梧,也不夠頎長。

她沈聲嘆了口氣,也很無奈,誰叫她托萬全找來找去,最合適的一身也不過如此。

攔住她的張述是劉子昇的人,張述也知她是鎮北侯的表妹,二人雖看似無交流,張述神情格外冷淡,不等她靠近,就已命人將她拖走趕遠。

似是驅逐,實為保護。

幸好她嗓門尖細,引來崔儼的註意,否則真要浪費萬全苦心將她安入營中。

何蘇木未行跪禮,只屈腰作揖:“崔大人。”

崔儼端坐在軟塌上,盯著她,不說話。

張述頗顯事態要緊,嚴肅勸:“大人,此女不知所圖為何,待屬下將其押回,細細審問,再來稟大人!”

何蘇木瞥了一眼張述,見他濃髯微動,星眸熠熠,知他顧及劉子昇,想要即刻將她帶離這個是非地。

崔儼只道:“你為何而來?”

何蘇木正了正方才推搡之下亂了的衣冠,拂了拂微亂的鬢發。

“為大人而來。”

崔儼似是一怔,旋即嘴角浮出笑,很不友善:“莫要同我打妄語!我原先在府中善待你,只因我敬有才之人,如今看來,你不僅有才學,還有狡黠的心思!”

崔儼雖是在笑,卻眸色陰涼,喚作平常女子,早已嚇得瑟瑟發抖,跪地求饒,但何蘇木從前是養於他膝下,受慣了他的冷言冷語。

鞭子都挨過,還會怕冷暴力?

何蘇木擡頭淺笑:“大人不知蘇木為何而來,但我知大人所求為何。蘇木來此,便是為了大人。”

崔儼心頭一震。

他眼前似乎浮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,笑得坦然自若,他的妹妹每回被他斥責時,便是如此神態。

低頭垂手,故作恭敬,然而面上卻隱著似有若無的淡然,根本不像個被責罰的人。

她的笑深深刺痛了崔儼的雙目。

崔儼警覺地盯著她:“繼續說。”

何蘇木道:“我知道大人想要建康宮的至高位。”

崔儼冷哼一聲:“劉子昇如此信任你?這些都讓你知道了。”

見何蘇木不作回應,崔儼又道:“如今你知我勝券在握,可是來倒戈?”

“恰恰相反。”何蘇木斂神道,“我是來勸大人及時停手,莫要再錯下去了。”

她話音剛落,一旁候著的張述那雙亮眸投來,震驚得幾乎要失態。

可她接下來的話,才使張述——這個驍勇善戰的年輕將領——幾乎要暈厥。

“大人的牙門軍過不了秦淮岸了。”

崔儼厲聲斥道:“何家女!你動搖我宿衛營軍心?!”

原來,押她進帳的不止張述一人,尚有隨行的四人一道入帳,皆是張述手下之人,是如今宿衛軍中能排上號的將領,此刻聽到何蘇木的話,皆是滿臉震驚。

可他們不敢擅議,強作鎮定,低頭不語。

張述也恢覆淡定,哂笑道:“大人,如今看來,此女果真心機叵測,她的話,大人信不得!”

何蘇木淡淡地瞥了張述一眼,一副年輕俊貌,可他那濃髯實在紮眼,半張臉都被遮住,因這濃髯一下子老了十歲。同崔儼交鋒之餘,她竟還有心思揣測:這位張將軍到底多大的年紀?

“是劉子昇令你來動搖我軍心的嗎?”崔儼嗤笑,“他為何不親自來此?也罷,從入朝之初便是靠我崔家女兒,如今還想著要靠女子嗎!”

何蘇木心頭驀地一跳,理了理他這句話:似乎這兩個所謂的女子都是她?

片刻,她笑盈盈道:“大人,我知道您不會信我一面之詞,那就遣人快馬去看看吧……”

話未止住,她的眼神已飄向營帳一角。

漏壺補水,已至申時,箭指二刻。

平逸,他應該已得手了……

“崔大人,朱雀浮橋已燒,您的牙門軍一時半會是過不來了。”

何蘇木淡淡道,她垂首不再去看崔儼,長袖沒過她的指尖,她伸手攥緊袖口,方覺得踏實。

聞言,張述一驚,忙去看崔儼,只見他先是輕視,再到警覺,最後竟然滿目通紅,仿佛瞧見了浮橋被燒,數丈寬的火海燃在他的面前。

“你再說一遍?”崔儼咬牙,嘭地一拳捶在案臺上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!”

何蘇木沈默不語。

崔儼不信,可還是當即揮手,示意張述前去派人查探。

張述快步出帳,腳步卻很沈重,他先是為貿然來營的何蘇木捏了一把冷汗,又聽她道出朱雀浮橋已燒毀,如受晴天霹靂,久不能平覆心緒。

君侯表妹,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?她又是如何著手,準備了這些?

難道是君侯?

不!君侯未同他提起這些!那此女又是聽命於何人?

如今的形勢已超出了君侯的安排,尤其是何蘇木的出現,簡直是在攪局!

張述尋來兩名親衛,特意分頭囑咐,一人前去朱雀航查探,一人前去稟君侯營中事。

日頭很盛,閃得張述有些刺眼,但風也很烈,兩騎赤馬揚蹄過,卷起岸上沙土,幾乎讓駐守的將士都瞇了眼。

……

秦淮北岸,朱雀航前,火焰炎炎,赤天與紅水相接,如燭龍登天入河。

哪裏還有半點浮橋的影子?若是有,也僅剩殘木幾片,待餘下的火油燃盡,便再也尋不出了。

半個時辰之前,陶安榮坐在車裏,掀開簾布,看著丹陽府兵運來一車車的火油,原備著以供護衛建康城之用,萬般想不到,如今要用來燃這浮橋。

一桶桶的火油,撲灑滿整個橋面,待到申時,一聲令下,數不盡的火把擲向橋上,眨眼間,火焰嘩地燃起,怵目驚心,若是在夜晚,天都要放光了。

眾人皆呆,是被這熊熊烈火給怔住的,無人知道丹陽尹所做為何。

與他們不同,陶安榮楞住,不是被雄壯的場面給驚住的,他手裏還有那封信,他輕輕地將此信握著,與其說是握,不如說是捧。

小心翼翼的。

他只能在心中自問:“仲允,你是如何算準了崔儼此行?”

陶安榮收到萬全遞去的信,乍看信中所書的內容,他不相信,不是不信崔儼會行此不忠不義之事,而是不信崔訓如何能在生前算準如今的局面。

然而,再如何震驚,他還是信了,只因信中筆跡再熟悉不過。

是仲允的字跡。

陶安榮與崔訓同門四載,那時,他與崔訓不過是個稚童,甚少有人搭理他們,只因他們歲數相近,便有共同話題,他更是歆慕崔訓天資聰穎,還能立雪求道。

加之從同門授業到同朝為官,他一眼便能認出崔訓的筆畫字跡,他更知崔訓有模仿他人字跡的天賦,然而,卻無人能仿照她的字。

不是小字娟秀,而是柳葉瀟灑。筆鋒幹脆,靈動流逸,落筆似有性情,如她那人,雅致不失風流。

萬全未曾告訴陶安榮,崔訓是如何算準這個局面,一問三不知,然他看得出萬全並不是不知,而是不打算全盤托出,他只好作罷,不去逼問。

信中未言明火燒浮橋一事,只道出如今崔氏同司馬氏的局面,也預料到崔儼會借機行事。

“陶大人,牙門軍會於酉時奪橋過岸,您有守衛京師之職,只需申時放火,阻了此事,其他的,交給鎮北侯即可。”萬全如此鄭重地交代他。

……

火起,車行。

陶安榮再次收起那封信,揣入懷中,熨帖在胸前。

這是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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